在这种情形下,长孙皇后所出的女儿们,在史书上留下的名声都很是不错。——儿子们是个例外。也不在我们要讨论的范围内。
长孙氏的大女儿封长乐公主,下嫁给长孙冲(看驸马的姓就知道,是一场亲上加亲。)
唐太宗李世民因为与长孙氏伉俪情深,虽然儿女满堂(十四子二十一女),但是对长孙氏所生的嫡出儿女还是很看重的。更何况嫡长女要嫁的又是长孙皇后的娘家人,就更有特事特办的理由。所以在给长乐公主办嫁妆的时候,李世民下令:照妹妹永嘉长公主出嫁时的嫁妆数量翻一倍陪送长乐公主。
这道圣意刚下达,就招来了魏徵的抗议。魏徵说:“从前汉明帝分封皇子时,说‘我的儿子岂能与先帝的儿子同等?那毕竟是他们的长辈,所以他们只能得到叔辈们所得的一半。’现在也是一样,长公主的位份要比公主尊贵,公主的嫁妆怎能超过长公主一倍?国家有严格的制度,哪是能够随意逾越的?”
魏徵的“认死理”,李世民是早已领教过的,知道如果不照办会是什么后果。于是再次下旨,将长乐公主的嫁妆减为永嘉长公主的一半。——拿脚丫子都能想得到,李世民被迫改主意的时候,肚皮里一定又咒了魏徵一串“该死的乡巴佬”。
李世民这股子气直到退朝都还没有消尽,一回后宫就向长孙皇后诉苦。谁知长孙氏一听,却非常赞成魏徵的谏言,说:“我和陛下乃是夫妻之情,说话时都还往往要注意你的情绪脸色,魏徵不过一介臣子,就敢犯颜直谏,真是维护社稷的国家栋梁啊。皇上你能够采纳他的谏言重用他,也是为了国家呀。”
唐太宗听长孙皇后这么一说,顿时龙心大悦,觉得自己的胸怀的确是有那么一回事。心花怒放之下,立刻下旨,派人将四十匹帛、四十万钱送到魏徵家里去。
在母亲的严格管教下成长的长乐公主,出嫁时已是贞观六年,四年后母亲去世,父亲对她的要求仍然很严格,仿佛是要在她的身上找到长孙后的影子一样。
不幸的是,长乐公主确实也象她的母亲那样,身体很弱。长孙皇后有哮喘病并因此早逝,而这种病很可能遗传给了她的女儿。其实不用父母严加管教、耳提面命,长乐公主的身体也不允许她有任何出格的想法或行为。更何况那时的长孙家有一位权倾朝野的长孙无忌做家长。她象母亲那样,谨慎小心地度过了余下的人生。
长乐公主准确的生卒年月已无可考,但在她出嫁十八年后,她的弟弟高宗李治继位,而
我们在李治的本纪行踪里,找不到关于长乐公主的片言只字,只看得到他探望异母姐姐高阳等人的记载。做为皇帝的同胞姐姐,这种情形是很不一般的。唯一的解释就是,长乐公主早在太宗年间就早逝了,推算起来,她恐怕连母亲那样的寿命(三十六岁)都没能享到。
长孙皇后的第二位女儿封为晋阳公主,闺名李明达,小名兕子,意思是小母犀牛。犀牛是一种粗蛮的动物,给女孩儿起这样的乳名,用意就在于希望娇柔的女孩能够象犀牛那样易养好长,能够抵挡一切风雨。在这充满父母怜爱的乳名之后,晋阳公主却没有享受到多少父母的雨露阳光。太宗儿女众多,妃嫔成群,那是不用说了;疼爱小晋阳的生母长孙皇后,更是早在她四岁左右就撒手尘寰。
母亲死的时候,晋阳公主还不知个中滋味,没有什么反应。然而时间稍长,她就发现身边的一切都不同了。仅仅过了一年,五岁的小晋阳就忍不住在母亲曾经生活过的宫室里拼命寻找母亲,当明白再也找不到之后,她痛哭起来。——没有母亲,确实是不同了啊,长孙氏死后,妃嫔争宠日盛,二次立后、以至图谋夺去元后子嗣储位的事儿,在大唐后宫里此起彼伏,父亲家国两忙,哪还有空来仔细照顾这个小小的女儿?而同母所生的哥哥承乾与李泰,也不停地争权夺势,更没空管这个妹子。所有的这一切超出了小公主的承受范围。
唯一能够在小晋阳身边与她互相安慰的,只有最小的亲哥哥李治。李治仅比晋阳公主大三岁,性情温和怯懦,确实是陪伴体贴妹妹的最佳人选。
在复杂的后宫中成长,更有母亲的遗传和三哥李治的影响,晋阳公主的性情温婉内敛,虽然还是个孩子,却已经“喜怒不形于色”了,她非常聪明,心地善良,脾气也很好,当然太宗也很怜惜自幼丧母的女儿。每当太宗发怒训人的时候,只有她能够在旁边为挨训的人说几句好话,察颜观色,慢慢地消掉太宗的怒气。宫中女眷以至达官近臣,都曾经这样得到过小公主的照应,宫里宫外,对小公主都是一片赞誉之声。
晋阳公主这种心静如水、与人为善的性格,直接地表现在她的爱好上:她能写一笔极佳的“飞白”书法。这是一种枯笔书法,字体苍劲,形虽枯而神韵悠远。晋阳公主的这种书法,能够写得跟她的父亲李世民一样好,拿去和太宗的御笔放在一起,大臣们根本分不出哪是皇帝的亲笔、哪是小公主的临摹。
然而,这样一个天份极高、品貌兼尤的小姑娘,却象她的母亲和姐姐一样的体弱多病。
公元644年,年仅十二岁的晋阳公主病逝了。
失去了最心爱也最出色的孩子,太宗寝食俱废,一个多月没有正常进食,哀伤无法抑制。不论何时何地,他只要想到或看到任何与晋阳公主有关的事物,即使是一支笔一张纸,他都要泪水长流,多的时候甚至一天就这么哭上几十回。到最后,整个人都憔悴变形,黑瘦得不成模样。
文臣武将们眼看这可不行了,就轮着班地去劝皇帝节哀。太宗对来劝勉的人叹道:“你
们说的那些道理,其实我都明白。我也知道,人已经没有了,再怎样的悲伤都与事无补,也换不回我的女儿。但是不知道为什么,我就是控制不住这种悲伤啊。”——此话非有情人不能出口,说得出这句话,太宗念女之情确是深切至极了。
为了让自己能够找到一丝安慰,太宗下令,将晋阳公主的封邑所得,全部用于在她的墓旁建造佛祠,为公主往生祈福求祷。
晋阳公主逝去了,太宗把思妻悼女之心,全部倾注在长孙皇后给他留下的最后一个女儿身上。
这位小公主,就是太宗嫡出的三女儿、在所有姐妹中排第二十一位的最幼女:新城公主。 新城公主的年龄比晋阳公主还要小,贞观十年(六三六)的六月,长孙皇后去世的时候,她只有一岁左右,才刚刚学会喊娘,她的亲娘就永远离开了她。
但是,比起其它幼失慈母的公主皇子来,新城公主的儿时还是很安稳的,她毕竟是元配皇后的嫡出娇女儿,父亲去世后,她的亲哥哥又当上了继任的皇帝。
直到出嫁以前,新城公主的人生都是在身边人的百般迁就、娇惯中一帆风顺过来的。
然而一场婚姻、或者说,一个突然出现的女人,改变了新城公主的人生命运。
649年的春天,太宗李世民精心为自己娇宠的小女儿选择了一位丈夫,他把豆蔻年华的新城公主许配给了自己亡妻的堂侄儿长孙诠。长孙家族在朝廷中位高权重,长孙诠又才貌俱佳,太宗认为自己考虑得十分周全,不但将心爱的女儿托附给了可靠的人,驸马的家族更能保证女儿在婚后依旧得到百般呵护、继续享受顶级的荣华富贵。
在做了这桩决定之后不久,五十一岁的太宗溘然长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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婚后的新城公主,就象姐姐长乐那样,遵照父母的遗命,在世代公侯的长孙家族中平静地生活着。——虽然唐代公主多有嚣张不法的人物,但是结合生母和两位姐姐的性格,再加上长孙家族掌握着大唐王朝的实权,新城公主婚后的生活很平静,可以想见,她应该是一位很中规中矩、娇养的公主。
然而天有不测风云,人有旦夕祸福。
就在新城公主脱去丧服、换上婚衣,沉浸在新婚喜悦中的时候,在她哥哥李治的后宫中,多了一位二十八岁的侍女。
新城公主与哥哥兄妹情深——现在同母所生的六个兄弟姐妹,只剩她和高宗李治两人了。然而,身份特殊的新城公主虽然经常出入后宫,也见过这位侍女,却绝对不会想到这看来不起眼的侍女,将在不久之后整个颠覆她的人生。
这位侍女姓武,乳名华姑,号媚娘,就是未来的则天大帝。
武媚娘的身份非常特殊,她曾经是太宗李世民的妃子,位号才人。
在唐朝,皇帝的后宫制度是这样的:皇后;贵妃、淑妃、贤妃、德妃(玄宗时增贤妃、惠妃、丽妃、华妃);昭仪、昭容、昭媛、修仪、修容、修媛、充仪、充容、充媛为九嫔;接下来则是同一级别的婕妤、美人、才人各七人;最后则是宝林、御女、采女各二十七人。
从这个制度表上可以看出,武才人不是普通的宫人,而是皇帝正式的姬妾,而且位份还不低。从名份上来讲,她曾经是高宗李治和新城公主的庶母之一。然而,本该在太宗逝后就
去寺院为尼守节的她,却在离开皇宫两年后又回来了,并且变成了高宗李治的姬妾。
虽然有些乱了伦理,但一开始却也没有引起多少人的注意。
大唐王朝的后宫,一向就不是那么清白的。新城公主的祖父李渊,曾经娶过隋炀帝杨广的宫妃,论起来是乱了“君臣”之份,比乱父子辈份还严重;父亲李世民,就曾经娶过自己的弟媳妇、巢刺王李元吉王妃杨氏,还生下了儿子。所以新城公主虽然对哥哥的这位新宠感到有些意外,却也没放在心上,更何况武媚娘的再次入宫,是在王皇后的庇护下进行的,皇后乃后宫之主,她都说行了,新城公主当然更不会有什么意见。
但是谁也没有想到,表面恭顺的武媚,却有着常人无法比拟的心机。
公元六五二年三月,武媚为高宗生下了儿子李弘。
生下儿子以后,武媚晋封为昭仪,位列九嫔之首。
老天似乎很有心与武昭仪合作,她很快又怀上了身孕(她一共为高宗生下了四子二女,这种效率,别说她是后宫女子,就算是一夫一妻的民间女子,也不一定办得到啊)。
心情极佳的李治想要再次提升武昭仪的地位,但是四妃俱全,又不能无故废了谁,所以他很为难。
这时,武昭仪提出,要高宗另设一个“宸妃”,位列四妃之上,仅次于皇后。这个建议大得李治的心意,于是他立刻就去与宰相们商量。
结果,宰相韩瑗、来济断然拒绝了皇帝的要求,而且认为以武媚的经历,能当上昭仪,就该知足了。
可想而知,武媚听到这个消息后,痛恨韩瑗等人到了何等程度。她咬牙切齿地诅咒:“我总有一天要狠狠地整治这帮该死的老东西!”
——韩瑗与新城公主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:驸马长孙诠的亲姐姐,就是韩瑗的妻子。
当不上宸妃,武昭仪很不甘心。不过她的最终目的并不是什么“妃”,既然当不上,她决定就干脆跳过这一级。
永徽五年,高宗李治和武昭仪前往岐州凤泉池避暑。在这个远离皇宫和大臣的地方,武昭仪将一个大胆的想法印在了丈夫的心里:将武昭仪直接晋升为皇后。
七月初秋(中国古代用的是农历,这个七月如果换算成公历的话,该是九月啦),经过充分准备的李治和武昭仪,带着十大车的绸缎金银,还有一道封长孙无忌三个儿子为朝散大夫从五品官职的诏书,专程前往国舅长孙无忌的府邸拜访。
长孙无忌此时是位列三公之首的太尉,执掌朝政大权。高宗希望他能够站出来,支持自己改立皇后的主张。
当年太宗李世民去世的时候,曾经亲口把王皇后这位“佳妇”托付给长孙无忌和褚遂良。而且武昭仪的经历有严重的缺陷,更何况她的娘家不是士家大族,而是所谓的“寒门官僚”之家。
所以,在整个拜访过程中,心里有数的长孙无忌连开口的机会都没有给外甥皇帝。高宗乘兴而来,败兴而归。
然而,武昭仪议立皇后的消息一经传开,顿时在朝野之中,引发了轩然大波。以许敬宗为首的“寒门官僚”们,一半出于投机,一半出于长期被士族压制的愤怒,集结在了同样出身的武昭仪周围,为她封后之事经营奔波。
他们和武昭仪一样,都意识到,要想让大唐王朝出现“武皇后”,头等大事,就是必须铲除长孙无忌这个障碍。(灾难在不知不觉中向新城公主的夫家袭来。)
然而长孙无忌地位超然,怎能随意扳倒?
武昭仪自有办法。
不久,在长孙无忌阵营中的成员就一一遭到了贬谪。包括长安令裴行俭、吏部尚书柳奭等高官,更有褚遂良这样的托孤重臣。而拥戴武昭仪的官员则逐渐占踞要津。三公中的司空李勣更明白表示自己对武氏为后的默许。这样一来,长孙无忌不得不败下阵来。
永徽六年十月十三日,王皇后、萧淑妃被废为庶人,举族流放岭南;十一月初一,武昭仪被册封为皇后;几个月以后,武皇后长子李弘立为太子。
武则天成为皇后、太子生母,地位已是至高无上。但是她并没有陶醉在喜悦之中,而是清醒地认识到,后宫中仍然有众多争宠的对手,朝廷中更有以长孙无忌为首的反对势力。
显庆二年(六五七),长孙无忌的亲家、政坛中的臂膀、同时也是新城公主姐夫的宰相韩瑗被武皇后的亲信许敬宗等人诬告,贬为振州刺史。
武皇后终于报了当年的一箭之仇。
——唐代的振州,可不是如今的浙江振州,而是遥远的海南三亚。
显庆四年春天,武皇后授意许敬宗再接再厉,诬陷长孙无忌谋反,将他流放黔州。同年七月,许敬宗同党袁公瑜带着一群如狼似虎的部属,前往长孙无忌的流放地,将这位曾经睥睨朝野的国舅爷逼得自缢而死。
长孙无忌一死,长孙家族顿时树倒猢狲散。 武则天又想到起了曾经令自己切齿痛恨的韩瑗。于是又让李义府把韩瑗也算进长孙无忌“谋反”案中,派人去振州杀掉韩瑗。
使者到了振州才发现,早在被贬的第二年,韩瑗便死在振州了,哪有可能与长孙无忌“同谋造反”呢?这让使者感到难以自圆其说,于是,他居然宣称韩瑗假死,开棺验尸。
验尸的结果,韩瑗确实是死了。使者不得不悻悻然地回京复命。
武则天觉得,韩瑗居然能够寿终正寝,实在是太便宜他了。心头之气难消的武皇后,下令查抄韩家,将韩氏子孙女眷都贬到广州去做官奴。
由于韩瑗的妻子就是新城公主驸马长孙诠的姐姐,时任尚书奉御的长孙诠也被牵连了进去。
本来照李义府罗织的罪名,是要将长孙诠处斩的。然而长孙诠毕竟是新城公主的丈夫,新城公主夫妻情深,向哥哥苦苦哀求,希望能够放丈夫一条活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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看在同胞妹妹的面子上,高宗将长孙诠改判为流放巂州——当时的巂州,在今昆明以南,包括安宁河流域及雅砻江下游,到大渡河南岸。离京城长安,何止迢迢万里?
新城公主无奈地接受了哥哥的最终裁决,悲悲切切地送别了丈夫。长亭烟柳,路远山遥,虽然贵为嫡亲长公主,新城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丈夫的背影一步步地走出自己的视线。她没有想到,那个远去的背影,就是她能够看到丈夫的最后一眼。
回到公主府以后,新城公主收到了哥哥李治送来的金银帛锦。李治对于自己处置妹夫,使得亲妹妹守活寡,心里多少有些过意不去。这份意外的赏赐,使得新城公主心里又重新燃
起了希望,她觉得哥哥毕竟还是手足情深,自己的丈夫总会有重返自己身边的那一天。
李治的歉意,给了新城公主希望,也给了武则天一个警报。她意识到,优柔寡断的李治很可能会有敌不过妹妹的眼泪,召回长孙诠的那一天。而满怀仇恨的长孙诠假如返回朝廷,必然成为自己的敌人。甚至很有可能成为再次重整长孙家族的人物。
越往深里想,武则天就越是觉得,这个身份特殊的长孙诠,绝对不能再活在世上。于是,一匹快马,载着一个密使出发了。
高宗李治的手足之情、新城公主的夫妻之爱,最终的结果是——长孙诠历尽千辛万苦,刚刚抵达流放地,就被县令矫旨问罪,活活打死在乱棍之下。
二十五岁的新城公主就这样成了寡妇。
当然,长孙诠真正的死因,就象长孙无忌的真正死因一样,高宗李治是完全蒙在鼓里不知底细的,他所知道的,只是诸如水土不服、感染时疫一类陈腔滥调。
然而,与李治不同的是,有着切肤之痛的新城公主,却始终对丈夫的死因存着疑窦,特别是当长孙家族的许多人都陆续不明不白地传出死讯之后,她终于多少打听到了一些风声内幕。她恨透了武则天。
与此同时,高宗觉得,做为皇帝的嫡亲妹妹,正当青春的新城公主没理由就此寡居。于是,便将为她再觅夫婿之事,提上了议程。
正在朝臣为选驸马挠头之际,太宗李世民的第九女东阳公主,向李治推荐了一个人选:韦正矩。
东阳公主的丈夫名叫高履行,历任户部尚书、银青光禄大夫、卫尉卿,进加金紫光禄大夫,袭爵申国公。永徽元年,拜户部尚书、检校太子詹事、太常卿。显庆元年,担任益州(今成都)大都督府长史。显庆三年,因为与长孙无忌有亲威关系,而被调任洪州(今南昌)都督。但是他的运气比长孙诠要好,虽被贬官,却还不至于流放,更没有被人暗算丢命。
在这里,不得不说一说东阳公主、新城公主姐妹俩之间的另一层特殊关系:高履行的父亲,就是长孙无忌的舅父。因此,高履行不但是长孙氏的外族,更是东阳公主的表舅。新城公主的丈夫长孙诠,与高履行是同辈表兄弟,也是新城公主的表舅。
有这样特别的关系,更加上两位驸马都被无辜牵连,东阳公主对自己这位小妹妹同病相怜,在为新城公主再嫁一事上,也就特别用心。
韦正矩出身士族大家,各方面条件都很是不错,只是心高自大,总觉得自己的官职还不够高,听说皇帝的嫡亲妹妹新城公主要再选佳婿,他认为这是一个极好的机会,于是走了东阳公主的门路,希望自己能够雀屏中选。
在东阳公主的大力推荐下,韦正矩终于如愿以偿地当上了新城公主的驸马,并且当上了奉冕大夫,成为皇亲大臣。
然而,当上驸马之后,韦正矩才发现,自己没有如当初所想的那样、官居要津、执掌大权。从前他官卑职小,根本不可能涉足顶层的权力集团,也就无从知道许多不为人知的隐情。而此时他才明白,新城公主与武皇后之间,原来有着如此不能化解的仇怨。每每想到武皇
后的手段和权势,韦正矩就不禁冷汗直流。
特别是到上朝任职的时候,武皇后集团掌握实权的官员如许敬宗、李义府之流,总是在人前人后对这位新任驸马摆出一副嗤之以鼻的模样,在权利之争中,韦正矩往往败下阵来。
这也未免与韦正矩当初的设想差得太远了。他对自己的待遇十分不满,但又不敢、也没有能力与权臣们明争暗斗,于是他迁怒于新城公主,痛恨她不为自己考虑,不肯去逢迎武皇后化解宿怨。
特别是想到,按照礼制自己一家都要对公主以君臣之礼恭敬这一点,韦正矩更是忿忿不平,认为自己娶这个公主,实在是失算了,得不偿失。
在这样的情形下,渐渐的,韦正矩撕去了谦谦君子的伪装。不但不遵守制度所规定的侍奉公主礼仪,甚至还常常对新城公主冷嘲热讽,出言不逊。
而这么想的不止韦正矩一人,几乎整个韦氏家族都对此颇有同感。韦家人都觉得,这位与皇后结下仇怨的公主,迟早会给家族带来灾难。更何况新城公主在两次婚姻中都一直没有生育,所以韦家不但没有谁出来劝阻韦正矩,反倒都不闻不问甚至煽风点火。
新城公主自出世以来,几时受过这样的气?她忍不住想要向哥哥诉苦。
然而此时的高宗李治,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曾与晋阳公主相拥而泣、思念母亲的小皇子了。
自显庆三年(六五八)以来,高宗的身体日渐虚弱,患上了一种严重的“风疾”,头痛剧烈的时候,甚至恨不得一头撞死过去。在这样的情形下,他将朝政交给皇后武则天全权处理,自己则隐居深宫养病。时间一久,武则天掌控住了大唐王朝的命脉,成为王朝幕后的操纵者。
可想而知,李治全副心思都放在了自己性命上头,连自己的王权都丢到了一边,朝政都无心管理了,哪里还有心思去管小妹妹的家务?更何况从情理上来讲,宫廷女眷的事情,都应归皇后主持。而武则天么,她对新城公主心存忌惮芥蒂,更是乐见此事,来了个“大事化小、小事化了”。
新城公主只得含着眼泪离开皇宫。
新城公主进宫之时,韦正矩心里倒还有几分畏惧之心,唯恐皇帝降罪。当他看见新城公主容色憔悴、神情黯然地返回之时,心中不禁大喜若狂,自觉逃过一难。
庆幸之后,韦正矩越发觉得,这位公主可当真是在皇帝皇后面前彻底地失宠了。狂喜之后紧接着的就是狂怒和狂燥,他更加认定,自己做新城公主的丈夫,真是大大的失策,这位公主看来连自身都难保,日后定会给自己招来祸患。 于是,韦正矩对新城公主的折辱刻薄,更加地变本加厉了。
新城公主自知投告无门,皇女的骄傲也使得她不愿意再去看武皇后幸灾乐祸的神情。除了国家典礼,她从此不再跨进哥哥的皇宫一步。
这一切看在韦正矩的眼里,更加助长了他的嚣张气焰。他本来就是个在骄纵自许中长大的士族子弟,一向目中无人。此后,凡是他觉得自己在朝廷上受了什么气、被谁压制了,他都要归咎于新城公主,回来便向她发作一通。虽然不敢出手打骂,但是言辞刻薄尖酸,更让人不堪忍受。
现在的很多人恐怕不知道,自魏晋以来,中原形成了氏族风气,有些在氏族志中排名靠
前的士家大族,虽然权势财富不如人,但是却认为自己拥有与生俱来高人一等的血脉。这些痴狂于士族昔日地位的人,不但自视极高,而且往往目中无人,就连皇家都不一定放在他们的眼里。——韦正矩就是其中的表表者。
新城公主屈辱不幸的遭遇,渐渐地被很多皇亲国戚们所知道。但是除了同情和安慰,谁也没有办法帮助她。而那个真正能够让她恢复自由的人,却已经离她咫尺天涯,对她不闻不问。她只能在以泪洗面中过日子。虽然身边还有一些为她打抱不平的侍丛,更多的则都是些跟红顶白的势利小人(宫庭中这样的人材一抓一大把),新城公主陷入了孤苦无依的境地。
韦正矩对新城公主的不敬传到许敬宗等人的耳里,却得到了他们的认可,对他的态度也与从前有所不同。这使得韦正矩心情大畅,觉得自己终于看到了出人头地的机会。
然而他毕竟是新城公主的丈夫,再怎么钻营,武皇后权力集团中也不会真正有他的位置。
韦正矩由此将新城公主视作眼中钉、肉中刺,恨不能杀了她,早一些摆脱这个累赘。不过他也还知道,新城公主毕竟是皇帝的亲妹妹,即使自认为她已皇宠淡漠,韦正矩倒也还没有下手的胆量。
龙朔二年(六六二)冬天,新城公主病倒了。病中她的忍耐终于到了极限。当韦正矩再一次出言不逊、肆意污辱的时候,她身为公主的尊严终于迸发了。她和韦正矩针锋相对地争吵起来。指责他虽然口口声声自命清高,却是因攀龙附凤才得到如今富贵荣华,更忘恩负义,毫无廉耻。
韦正矩几年来在新城面前为所欲为,早已忘记了面前这个小妇人乃是堂堂皇家公主。更从来还没想到,这个一向低眉顺眼的小妇人居然也有敢于反抗他的一天。新城公主字字句句都直中他的要害,他瞠目结舌之后,顿时勃然大怒,一把将倚在床头的新城公主推倒。
新城公主一头磕在枕沿上,痛得眼前发黑。她长年抑郁,已是身心俱疲,体质虚弱,哪里还经得住?她很快就昏厥过去。
韦正矩眼看着新城公主倒在枕上不省人事,心中不禁有些后怕,左右张望起来。这一看之下,他才发现,由于公主卧病静养,侍女们早已经退开了。
他顿时觉得这个场面正是自己期待已久的良机。于是,一个酝酿已久的罪恶念头迫不及待地跳出来了。他不假思索地用锦被死死地捂住了新城公主…………
当太医们隔天再次前来会诊的时候,他们听到了一个令他们震惊的消息:公主的病情急剧恶化,已在夜里不治身亡了。
大惊失色的太医们连忙检视公主以及公主所服的药物、询问公主的侍女内监们,表面上看来,似乎没有什么异样。
但是这些太医们虽然不是侦探,却是医药方面的行家,公主的病情究竟如何、以及公主的死状有何不妥,他们可不会看走眼,更不愿承受皇帝的通天怒火,新城公主毕竟是皇帝的同胞妹子,如今才几天工夫就死了——“医术拙劣”乎?“诊治不力”乎?随便一项罪名都能要了御医们的官帽加老命。更何况,他们早已听说驸马韦正矩与公主关系恶劣,公主之死定有蹊跷。他们可不想替韦正矩担这样的大黑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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新城公主因疾暴薨的消息,很快就传到了高宗李治的耳朵里。李治顿时悲伤不已,虽然近几年来他与妹妹关系疏远了许多,而且也有些不愉快的事情发生,但是那毕竟是他唯一的妹妹。人死了,就容易想起她的好处来。
当李治痛斥太医无能的时候,太医们小心翼翼地向李治禀报了他们所见的一切。李治闻讯大惊,立刻传下旨意,命令三司会审,彻查公主的死因。
皇帝发了怒,办差的人自然神速,很快,所有的调查结果都指向同一个人:驸马都尉韦正矩。
自以为干得神不知鬼不觉的韦正矩万没有料到,自己这么快就被列为弑杀公主的凶嫌。他更没有想到,早已被自己看成是失了皇宠的新城公主,居然在皇帝心目中仍有如此重要的地位。他懊悔不已,但是为时已晚。
面对人证物证,韦正矩哑口无言。
驸马居然敢凌辱谋杀公主,这大唐王朝从所未有的事情震惊了所有的人,就连一向对新城公主反感戒备的武则天,都出于女性的本能,对韦正矩的所作所为深恶痛绝。
龙朔三年(六六三)正月乙亥日,高宗李治下旨,将杀害新城公主的凶手、驸马韦正矩斩首示众。举族流放。
新城公主以这种不明不白的方式,终于得到了最后的解脱。她与政治没有任何牵连,但是政治斗争却间接地夺去了她的幸福和生命。
新城公主去世的时候,还不满三十岁。
新城公主死了,李治似乎这才如梦初醒,发觉自己久已未能尽到为人兄长的义务。作为迟到的弥补,也为了让自己心里找回一点安慰,他传下诏令,以皇后的礼仪,为新城公主举殡。
在出殡的这一天,所有在京的文武官员和命妇,都穿着丧服,跟随在新城公主的棺椁之后送葬,还要服丧百日。地方官员不能亲临举丧,也必须服丧。民间禁屠宰、停音乐祭祀、停嫁娶。皇帝亲自主持祭仪,皇后、皇太子、诸亲王及王妃,都必须服丧哭临。
如此大张旗鼓的典礼、如此浩浩荡荡的人群、如此滂沱的泪雨之后,那硕大的棺椁里,静静躺着的,只是新城公主孤单弱小的躯体。她有过两个丈夫,有情有意的一个以罪囚身份死去,成了与她远隔万里的孤魂野鬼。而另一个负心的男人却夺走了她的生命。
李治左思右想,想到妹妹身后仍是孤苦伶仃,不禁悲从中来。
于是,他将新城公主附葬在父亲太宗李世民的昭陵东南方,在所有的陪葬墓中,她的墓地离昭陵玄宫最近。——这位后知后觉的兄长,希望妹妹死后能够回到父母的身边,能够时时拥有她活着时显得那么稀少的温情。
想到妹妹居然会死在驸马的手里,李治百思不得其解:那些人数众多的宫女内侍都到哪里去了?他们是怎么保护公主的?
愤怒之中,他将所有陪侍新城公主的侍女宫监也划进了流放的范围里,接着又传下了一道旨令:将公主墓内壁画中所有的侍女面部都统统毁去,因为她们保护公主不力,没有脸面见自己的主人于地下。——这可真是天下奇闻,皇帝自己不照顾妹子,却迁怒于下人,是哪儿的道理?
这还不算完,李治在悲悲切切中,又想到了当年举荐韦正矩为驸马的东阳公主。于是怒
火再次燃烧,他下令将九姐一家斥徙集州——今四川南江县。(李治又该怎么处治自己呢?)
东阳公主人在家中坐,横祸从天降。不得不咽下满腹酸楚,凄凄惶惶地离开繁华的长安城,举家被逐。与此同时,远在洪州的高履行再次被贬往湖南永州为刺史,不久死在任上。
东阳公主只因一点好心,误信了韦正矩这头中山狼,不但害死了自己最小的妹妹,还被连累得身败名裂。她没有想到,自己的恶运这才刚刚开始。
二十年后,章怀太子李贤被生母武则天以阴谋叛乱的罪名诛杀。李贤被杀的地方,就在他流放的巴州(今四川巴中)。很不幸地,与李贤流放地相近的东阳公主,曾经与遭贬的侄儿李贤有过来往,就又再次牵扯了进去,连封号都被剥夺了,也不再享有国家俸禄,成了一个连生活来源都找不到的贫妇。
就这样,武则天还不肯放过她,武后一直惦记着她是长孙无忌表弟高履行的妻子。垂拱(六八五至六八八)年间,已经形同平民农妇的东阳公主再次遭到贬谪,已是垂垂老矣的她连同自己两个儿子一起,被赶到了巫州(今湖南黔城镇)。——武则天将她赶到湖南,却偏偏不让她在丈夫去世的地方落脚,连个上坟的机会都不给她,报复得可真是到了家。
七〇五年的十一月初二,八十二岁的武则天死于上阳宫,临终时,她赦免了自己生前所有的冤家,将他们和他们的后人都召回京师。
但是东阳公主没有等到这一天。
而新城公主,已经离开人世四十二年了。
公元二千年后,考古人员发掘了新城公主墓。
墓道打开后,人们终于看见了那幕盛唐奇景:墓室壁画中,所有被铁器挖得残缺不全的侍女脸面。
这一年,新城公主已经在空旷的墓室里静静地卧了一千三百余年。
文章摘自《公主是怎样生活的》作者:熊肖春 出版社:当代世界出版社